中山大學政治學研究所教授兼所長

高雄市長韓國瑜罷免案是一場道德論述之戰。不同世代之間，對於罷韓一事的道德論述，各執一詞。從過往的民調資料來看，挺韓的市民在年齡層上偏高；反韓的市民，多是較年輕的選民。我們若進一步去看罷韓與挺韓的理由，會發現所使用的語言及背後的道德原則，並不是像天平的兩端，在同一個概念上針鋒相對，而是各自執持自己的原則進行推論。

從學理上來講，民主社會選民多半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逐漸培養出政黨意識，而有政黨意識的民眾，會因為這個政黨意識而產生三個選擇性的行為，一是依自己黨性選擇媒體或頻道（也叫「選擇性接觸媒體」）、二是依自己的黨派來記住某些事實（也叫「選擇性遺忘／記憶」）、三是依自己的黨性立場來論述自己的想法或意見（也叫「選擇性詮釋」）。

高雄市民被政黨驅動的意識是在選前2周左右正式浮上檯面，因此，我們可以拿「投票日2周之前」的資料，來看看挺韓（偏年長）、罷韓（偏年輕）的群眾在論述上的差異。

中山大學政治所微笑小熊調查小棧（smilepoll.tw），選前進行了一次罷韓的網路調查。截至5月25日，有超過1500位民眾自願參與填答（男性佔46%；40歲以上佔約3成3，40歲以下佔約6成7），其中有300位受訪者表示支持韓留任。他們被問到「你希望韓市長留任的原因，最主要是哪個呢？」答案依人數排序為「他能把市政做好」、「他能苦民所苦」、「他能改善人民的生活」、「他能處理好高雄財政」、「他能捍衛中華民國」、「他能夠終結權貴政治」等幾個大類。

另有47位民眾自行表達意見，可再歸納為「馬上要再選了不需要浪費資源」、「市政短期間不見得看到成效」、「給他時間做做看」等。由這裡可以看到，較年長的市民偏重的是「厚道」與「公平」的論述，也就是著重「有努力就要給予公平的評價」的原則。這個公平的原則也包括了平穩的期待，希望政治秩序能平穩運作。換言之，對他們來說，罷韓是個「無事生波」的政治行動。

在這筆資料中，表達反對韓國瑜留任的人數則多了2倍（822人），理由依序是「他就任沒多久就參選總統，違背對市民的承諾」（26.8%）、「他在不少公共議題上的言論令我反感」（24.8%）、「他的一些言語和行為舉止，不符合我的期望」（24.5%）、「他的施政想法天馬行空，我不放心」（10.6%）、「他無法兌現他所承諾的政見」（9.5%）。

在自行表述的理由中，有的網友直接表示「以上皆是」、「被權力沖昏頭，誤認自己受人民擁戴，不知分寸」、「施政天馬行空外，每次提出的政見都是完全做不到的，然後會用自己的那一套說法解釋以及找理由，說自己並沒有說錯做錯。」可以清楚看見「誠信」是這次罷韓論述的起點與源頭，也是最吸引年輕選民認同的引信。

這次調查包含了設籍在高雄的261位受訪者，他們其中有206位住在高雄，其中來目鳳山區的16%佔比最高，依序是三民區12%與楠梓區9%。這些人中有49%反韓，30%想保韓，21%還不確定。

進一步抽取出這群年輕選民對市政的看法，會發現：對於強調「信用」的年輕選民來說，一旦對政治人物的誠信原則失去耐性之後，他們接續的施政評價，就會深受這個負面的觀點主導，忽略其他新的資訊。這是所謂的「錨定效應」，也就是「印象概推」。

比較具代表性的自填意見是：「沒有過多關注他後來的施政，而且新聞也變的很少在報導他的新聞，導致對他的關注度降低了」、「沒有什麼消息指出他做什麼事，所以不確定」、「雖然有改善但不代表能讓人放心且之前的言行舉止令人深惡痛絕」、「我覺得不能單憑時間去看（拿出治績），但是一直沒有實際作為跟進入狀況，這比單純的市政新手還讓人不敢信任」。

比較有趣且令人深思的是，在受訪當下，這群選民（不見得都是年輕選民）中，只有23%答對罷免門檻的知識題（合格選民的四分之一）。這意謂著錨定效應的出現，已足以讓年輕選民在道德立場誕生之後產生說服自己論述，並減緩甚至停止更新相關的資訊。因為這些論述足以讓自己產生行動（出門去投罷免票），至於細節和後續發現就不是那麼重要了。

這261位高雄年輕受訪者被問到「你覺得罷免現任市長之後，高雄會不會變好？」25.7%表示會更好，28%表示不確定但會更好，22.6%認為「不確定，變數很多」，13.8%表示「不確定，但應該會出很多問題」，8.8%則覺得不會變好。

整體來說，6月6日投票前夕，高雄市民之間的對戰論述是這樣的：挺韓者說「凡事只看不好的一面，很難一起進步的。」、「做完一任再來評價吧！」、「我覺得不必要造成政治上的波動，平穩就好。」

罷韓者則吶喊「拜託廣大高雄市民同心協力，讓無心市政，只會挑撥對立的市長下台」、「韓市長，你在總統選舉期間的大放厥詞很可笑，曝露了你反動保守的思維、對市政／國政的無知與輕估民意，希望你快點離開高市府，找你適才適所的職位」。兩造的道德立場不同，若未溝通，便能進一步造成世代對立與誤解。長一輩怪下一代破壞秩序，年輕一輩怪上一代守舊古板。

罷韓投票的落幕，只意謂著民主深化下一階段的啟動。我們從大選以來，看見了世代之間道德立場論述的衝突及交相指責，甚至赤裸裸的在社群網路或自媒體上張貼宣揚。這很可能使世代之間的刻板印象加重，不利於未來更多政策議題的對話。

幸運的是，道德的對話可以跨越藍綠，也可以觸及大是大非。如果我們在申論正義的時候，也能同時去想到，「持相反立場者不一定是我的道德立場的對立面」，我們每個人原始柔軟的心，就比較容易舒展開來，口氣也能比較緩和。你我若能這麼做，便有機會讓我們所接觸的每個人正面的看待明天。小學、中學、大學與家庭，可以一起扮演「幫助不同世代、不同道德論述立場者，重拾互相尊重」的角色。